回程 (六四天安門前夕)
到了武漢,心中有些猶豫,不知是先在當地休息,還是立即買票趕往廣州.氣溫急驟下降,我面有慍色的坐在火車站月台邊,自個兒暗自生著悶氣,不自覺的留下淚來.父親見我身體不支,趕緊跑到老遠找站長,望著父親帶病的身子,心中萬千個歉疚.這個節骨眼上,還得煩勞父親去想法子,我的意念一直慫恿著我立即逃離這個鬼地方.
粵漢線的火車緩緩駛入,人群突然左右蜂擁移動,人擠人亂烘烘的一片.火車停妥後,寬闊的月台,頓時簡直無法讓人站穩,那些人狠命推我,踢我,蹬我,踹我,使我出不來上不去,把我與火車間的距離越拉越大.我急得滿頭大汗,在這樣緊急的氣氛中,不斷地十指亂抓,兩腳亂踢亂蹬,聲嘶力竭的叫著:[我是台胞,我是台胞,請讓開.]父親在混亂中被人推擠上了已塞爆的火車,夾在火車門口,驚急迅速把行李往後隨便一放,便從火車門邊伸出滿是皺紋的雙手,一臉驚恐的想要抓住我的手將我拉上火車,他拼命的喊著:[讓開,讓開.]無奈整個情況時不我予,想跳上火車逃往南邊的人太多太多了,我一個孤孤單單弱女子早已被擠出人群外,眼見火車已緩緩開動,父親焦急地朝著我的方向喊著:[加油啊!不要放棄!],我強忍住淚水焦慮惶恐絕望的站在人群外圍拼命的朝父親揮手喊著: [爸! 爸! 我上不去,您不要管我了,趕快想辦法回台灣吧!!!]
我強忍住心中的驚急,想想父親沒有我在身旁挺危險的,便豎起全身每一根神經,準備作乾坤一擲,本著拼死也要上去的意念忿起直追欲馳騁的火車,遇到東西死不放手的抓,見人成功越上火車就緊抓其背後.身負十幾公斤的行李,時而無法即時抓到而告落空,我像發了瘋一樣在人堆裏亂擠亂抓. 最後看見一雙強而有力的手像磁鐵般緊緊的扣住我,將我騰空拉起.我不禁雀躍,將身體左右用力搖晃,擺脫抓在我身上的幾十隻手,腳踩著人身,騰空越入火車裏,砰地撞上車壁,腦中空無一物的呆望著.天啊! 我是在作夢嗎? 我成功了!我成功了! 定神一看原來是父親找了年輕有力的列車員,幫忙把我給拉上去的.
父親用他溫暖的手摸我著我的額頭,看看是否已退燒.熱度依然還在並未減退,火車上擠得人山人海連個歇腳的地方都難,父親趁此時趕緊補買站票,我正愁餘下的時間不易打發,隨即站著打量著四週的人.面前的幾位坐著的大叔看我沒法好好的站,趕緊把行李挪一挪,我連聲感謝,且從行李帶中拿出當地的雜誌送給他们看,他們好高興.其中一位還讓出了個座位給我坐,自己跑到另一邊與同伴们擠,我真是衷心的感激他们.父親回來看見我已落腳比較心定,不遠處有一大家子的人朝這邊走來,走在前面的穿著像是台灣來的,父親跟他们打聲招呼,一問之下果然是臺胞,他小聲的跟父親說其實這列車的軟臥很多都是空的,用來作人情的,只要多塞點紅包給列車長準沒問題,看來前景光明,深以為慮的問題就快解決了.父親隨著那位臺灣同胞前去,過了十幾分鐘興奮的叫我到第九車廂等.我道別了大叔,提了行李就趕忙的走,沒想到舉步艱難,我们是在第二十一節車廂,往前走廂廂人滿為患,坐椅下,通道上能擠人的空間都是人,我翻人身越人嶺的從第二十一節到第九節來回走了兩趟,卻比真正翻山越嶺爬山涉水還累,還好再大的艱苦已過,現已平躺在軟臥中,想著心愛的臺灣.
晚間火車像條巨大的蜈蚣,吃力地在荒野中奔馳著,慢慢地緩下來歇腳休息.也不知停了多久,停了令人心生疑竇侷促不安.果然不出所料,擴音器裡傳出長沙爆動,有兩百多家個體戶慘遭蹂躪,縣靜觀其變,請各乘客稍安勿躁 . 整列火車轉為靜謚,屏息而聽,誰都不敢吭一聲,所有的車上燈光瞬間熄滅,我们這間房裡四個人都躺在床上,眼睛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沒敢出聲,不知道接下來會發什麼事. 過了許久,整列火車電力系統又開始發動,大家鬆了口倖免於難的氣,才敢大膽進入睡夢中.
翌日中午到了廣州,氣都沒敢喘一下的跑到車站,購買前往拱北的車票.問了售票員七遍前往拱北的車是不是在此購票,一副吃大鍋飯的嘴臉,連正眼都不瞧你一眼,更別妄想回答你的問題了.好氣忿,先讓身後的兩為太太買票,看她倆手載又粗又寬的金鏈子,好像臺灣來的,不過她们可比我们悍多了,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結果,只不過比我们多問三遍,她們氣忿的叫罵,還找來公安人員訴說這位售票人員的不對.那公安人員表明態度說他们也沒法子,當地老百姓看不過去,就叫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錢給售票員,要她給張到拱北的票就是了.
拿了票,l等沒多久,車子進入站前,大家又是一陣騷動,這回是搶著將行李放在車頂.我们因為經歷太多,在衣著上沒敢做光鮮的打拌,更別說耳環,戒指,手鐲,項鏈等金飾品了.那兩位太太就不一樣,那兩條粗手鏈在午後的鑠金烈陽下,熱塵煙裏,閃閃發光.所以安置行李,別人不要錢,她們要.別人拿了車票就上車,她们倆就得加上一成.到終點站,下行李又得給小費,補票.那司機真狠毒,真無法無天的欺侮台胞. 一路上就聽到那兩為太太不是跟人吵架,就是幹xx的罵上好長一段,我很能同情她们的遭遇,換了我我也會受不了這接二連三的欺凌.
原本以為帶去的行李,回程時可減輕一半.在半路上也丟了不少東西,但是還是比來的時後多出許多.拖到閘口,又有一些衣著破爛的小孩圍過來,好多臺胞都避而遠之,不是沒同情心,而是早已被嚇壞了,騙怕了.那些小孩小小的年紀就看穿你心裏面在想什麼,口中一直唸著:[阿姨,叔叔,伯伯,你们不要怕,我不會偷你们的東西,我也不會像你们要錢,我只是看你们東西多,想幫你们.] 好多人都搖頭探息,為何在這些天真活潑稚嫩的臉上,都生了雙成熟銳利的眼呢? 但願他们的心沒被污染到.
*** 一腳踩進澳門土地,感冒疲勞,情緒低沉一掃而空.取而代之的是自由,希望,未來.***
夜雖然已經很深了,窗外的澳門還是萬家燈火,五采繽紛. 我好想打開窗戶,對空歡欣呼喊. 四月二十六日,我們踏上歸途,殷切盼望快點看到台灣的土地.全船的人除了少數外籍人員,絕大部份為台灣南部從事魚塭事業的經商人士. 父親用手胕輕輕推我,示意要我看著那兩位太太,看著她们飽經風霜的臉,想必跟我们一樣吃了不少苦. 所謂異地遇鄉親,一見如故一拍即合,不一會兒大家聚滿餐室,不分貧賤,爭相發表大陸經驗談,每個人都有一篇苦經及荒謬離奇的故事.只是父親和我是唯一從北京天津一路逃出來的,所以他们也無法想像,北京會有此等暴亂情況發生,因為中共把消息封鎖的很好. 大家從拍桌罵喊三字經開始,到低聲嘆氣,又把怨氣轉為笑話為止,在共識的支持下,終於發洩完畢.
留言列表